科学与艺术:貌似不同,却惊人相通
科学与艺术:貌似不同,却惊人相通
文/吴国盛 北京大学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研究中心主任
今天的科学和艺术是两个大的门类,处在两个不同的社会角色之中,基本上不沟通。通常科学家和艺术家只有在偶尔的场合里才有可能相遇和沟通,像今天这样的精心准备的场合是十分罕见的。大学课堂里,科学和艺术也没有机会沟通——因为是两个门类。它们的差别,很多人已经讲过了,比如说我很喜欢的艺术史家潘诺夫斯基说:“艺术的对象是被创造出来的,科学的对象是现成的。”
科学史家、科学史之父乔治·萨顿说:“科学的发展是逐渐进步的,艺术的发展仿佛一个山峰接着一个山峰,无所谓进步。”基本观点是,科学事业是进步的事业,现在的科学总是比过去的要先进、要发达、要高,但是艺术却不一样,你很难说现在的艺术比过去的艺术要高。因为萨顿是一个实证主义者,他坚信科学总是在进步,他有句名言:“科学是人类文化中唯一能够代表进步的事业”,其他的事业都不能代表,艺术、宗教、哲学都不能代表,科学能代表,所以他本着一种所谓“科学人文主义”的精神,要把科学纳入人类文明的核心部分来做。
萨顿作为科学史之父,在历史上扮演的是这个角色,他提出所谓“科学人文主义”,他最早提出在科学和人文之间架桥,他认为科学史就是这样的桥梁学科,所以我们尊他为“科学史之父”,不光是简单地说他是开创者,而是因为他提出了所谓“科学人文主义”的思想。他提出这么一个观点,说科学和艺术可以这么区别。
另外一位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说科学和艺术的目的和手段正好是颠倒的。艺术家的目的是创造美学对象,但是用技术难题的解决作为手段。比如练钢琴要解决手指和键盘之间的技术难题,但是目标是创造美学对象。我们从来不认为一个艺术家只是因为技巧好而成为伟大的艺术家。科学家相反,科学的目的是解决技术难题,但是运用美学工具作为手段。这里我需要解释一下,科学家可能不乐意听,科学家怎么是解决技术难题的呢?库恩在《科学革命》里将科学分为“常规科学”和“革命科学”,革命时期,要范式变换,大不一样,但绝大多数科学家生活在常规时期,所以主要目的是解难题、解谜题。但是可以利用美学工具来做手段。这是库恩的讲法。
生物学家卢里亚,认为艺术的目的是传达和分享感觉和情感,而科学的目的在于交流真理。这是很常见的看法,艺术家是感性的、情感丰富的,科学家是理性的、很严谨的。
赫胥黎,所谓“达尔文的斗犬”,当年捍卫达尔文的进化论。他说:科学是用思想表达,艺术是用情感表达,表达什么呢?表达的目的是一样的,就是事物的永恒秩序。在他看来,表达知识的方式不一样,但是表达的对象是一样的。
简单总结一下大人物们大面上的看法:科学与艺术,对象不同,历史不同,目标不同,手段不同。我认为基本符合我们现在人的普遍看法:科学和艺术是两码事,是两套文化体系里面的两套做法。我再概括一下,最大的不同就是“科学求真,艺术求美”,一个是真理的追求者、捍卫者和探寻者,一个是美的追寻者。
英国的浪漫派诗人济慈说,美就是真,真就是美。美和真在他看来没什么区别。当然了,诗人们说话有时候不能当真。之前提过的赫胥黎,说科学与艺术都是表达事物的永恒秩序,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赫胥黎,除了“达尔文的斗犬”的角色之外,是英国著名的教育改革家,他更大的贡献是教育改革,他的思路更加宽阔,是一位博雅的学者。
李政道先生说,艺术和科学都是以人类的创造力为基础的,追求的都是真理的普遍性。他认为艺术也追求真理,这就有点意思了。我认为不仅如此。
很多人在讲,科学和艺术有很多沟通之处。还有人讲得更过分,狄拉克,著名英国物理学家,量子力学的重要奠基者之一,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使一个方程具有美感,比使它去符合实验更重要。”外尔,一位德国数学家、物理学家,他说:“我的工作总是尽力把美和真统一起来。但当我必须在两者中选一个时,我通常选择美。”科学家们居然这么讲话。
天体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钱德拉塞卡说:“一个科学理论的成就大小,事实上就在于它的美学价值。科学家的动机,从一开始就显示出一种美学的冲动。科学在艺术上不足的程度,恰恰是科学上不完善的程度。”他最后讲的尤其有意思,科学在艺术上不足的程度,也就是它不完善的程度,比如说,越艺术越科学,越不艺术越不科学。■(节选自《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