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科的故事:总是去安慰
文/秦健勇 广州荔湾医院肿瘤科医生
一个夏日炎热的周末,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不知为何,来到科里住院的肿瘤病人海了似的,或许是这古城燥热郁闷的天气吧,气候造成了生理变化,那些健康状况本来就有问题的人难免就旧病加重了。
阿顿是一位晚期恶性黑色素瘤患者,肿瘤已经长到巨大,仿佛在他的右侧肩上和前胸扛上了一个巨大的肿物。肿物已经大到快不能忍受,但是阿顿和他的父亲一直没有放弃治疗的信心。尤其是阿顿的父亲,是越南战场上幸存下来的老军人,性格倔强暴躁,做事一派军人作风。在阿顿自己渐渐对治愈已经失望的时候,他仍然在坚持,为了能让自己的长子看到孙女考上大学。
每一个癌症患者背后都有一些故事,都有一些不为人所知的情感悲喜剧。据说有一个肝癌患者,手术时候说是要看到儿子上小学,结果他一年年一步步坚持下来,儿子大学毕业了还好好地活着。人的主观意志的确有创造奇迹之处,但是必有一定的条件,而且在一位肿瘤学家看来,在故事背后一定有着另外的关联,或者根本就没有关联。
我也期望看到奇迹,因为在肿瘤界的自愈性奇迹最多发生在黑色素瘤上面,虽然这种概率太低了,低到大多数肿瘤学家终其一生都没有遇到过。
阿顿初到科里的那个晚上正好是我值班,我安顿病人到拥挤的病房后,先去干完了一些着急的病房事务,就给阿顿去换药。阿顿的肿瘤长在右侧胸部的上半部分:巨大的肿瘤有些吓人,大约直径40公分、高10公分的扁平状肿瘤上面有三个10公分的大溃疡,里面是坏死的肿瘤组织,有些地方出血,有些地方长了绿色的霉斑,散发出令人恶心的味道。同事们都不愿意给他换药,我一般会在下夜班的时候提前给他换完药,一到星期天,就只好由值班医生代劳了,大家往往是用最快的速度给他换完药,尽早离开那难闻的气味。
谈起阿顿的病情,不禁使人叹息。阿顿在两年前的一次洗澡中发现双侧锁骨上窝不对称,起初不太在意,后来直到出现了右上肢麻木,他才就诊于当地医院。接诊医生怀疑是肿瘤性质的病变,阿顿随即前往当地最大的医学中心之一M医院。但是M医院的决策有过于保守的嫌疑。手术中发现是皮肤恶性黑色素瘤侵犯了锁骨,他们切除了锁骨及一些周围组织,但是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肿瘤又长了起来,这次肿瘤不能够再控制了,术中肿瘤无法切除,而且手术损伤了锁骨下动脉的一个重要分支。
手术失败后,阿顿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后来肿瘤已经有铅球大小,他找到了本城著名的黑色素瘤专家Z教授,Z教授的策略是姑息性化疗。但是化疗还没能起效,阿顿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毒药带来的巨大反应,最终放弃了化学治疗。无奈之下,他求助于江湖游医,但草药外敷又破坏了肿瘤的皮肤,肿瘤出现了数个破溃的坏死灶。后来他又求助于城里以赚钱凶狠闻名的某家私立医院,那家医院给他做了两次肿瘤血管栓塞加化疗,也做了一次雪上加霜的肿瘤冷冻消融治疗。最后一次治疗下来,肿瘤出血坏死恶臭,难闻的气味中阿顿一下没了食欲,迅速地消瘦了。
来到我们医院的时候是阿顿最糟糕的时候,但是他没有放弃希望,我都担心他会不会从医院的十五楼跳下去。要知道,肿瘤科所在的十五楼可是全院跳楼事件最频繁的楼层。但是我很快发现我判断错了,因为阿顿总是在我换药的时候询问还有啥好办法治疗,他的父亲也是锲而不舍。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在开着空调的凉爽的医生办公室里和前来询问病情的阿顿爸爸交换了意见。他说他希望儿子尽可能地坚持下去,哪怕是两年,他说儿子本人也希望坚持,纵使现在阿顿的情况已经很不好。我明白了阿顿爸爸的意志,只好把本城两位最好的血管栓塞教授推荐给阿顿,因为近期的治疗中只有血管栓塞表现了不错的减症性姑息疗效。
阿顿要出院了,我在繁忙的上午抽时间给阿顿仔细地清理了肿瘤包块上的巨大溃疡。我送他到电梯口,拍拍阿顿的肩膀,告诉他我们大家都会全力帮助他的。阿顿被家人搀扶着走进了电梯,门关上了,我匆匆转身去照看病房里其他一些同样痛苦的病人去了,甚至都来不及思考阿顿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