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治中

作者简介：李治中，清华大学生物系本科，杜克大学癌症生物学和药理学博士，现在美国诺华制药担任资深科学家，实验室负责人，负责新型癌症靶向和免疫新药研发。发表研究论文20余篇，包括顶尖杂志Cancer Cell 封面文章，Dev Cell等，引用超过4000次。

核心观点

癌症是慢性病，这已经成为医学界的共识。

通过筛检争取对癌症早发现、早治疗，是目前人类应对慢性病的重要手段。

除了客观上的医疗水平之外，患者自身的原因也不可忽略。

一个多世纪以来，医疗技术取得了巨大进步。诊断技术从X射线检查到CT、磁共振、PET，使得医生能够看到身体内部很多结构及其病变。许许多多原来不知道的疾病得到诊断，原来令人束手无策的疾病得以治愈，人类健康水平大幅度提高。同时，随着人类对传染病的有效控制，慢性病已经成为人类的主要死因，而通过控制危险因素预防疾病发生，以及通过筛检争取对癌症早发现、早治疗，是目前人类应对慢性病的重要手段。

在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世界癌症生存率地图”(2012版，男性)上，颜色越深的区域说明该地区癌症患者的生存率越低，死亡率越高。可以看出，中国是全世界(男性)癌症死亡率最高的国家之一。

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协名誉主席韩启德认为，癌症是慢性病，这已经成为医学界的共识。对癌症的危险因素尚不如心脑血管疾病那么确定，目前普遍采用的策略是通过筛检企求早发现、早治疗，从而提高治愈率，降低死亡率。

既然已经实行筛查，那为什么中国癌症患者死亡率仍然比美国高很多?很多人凭直觉认为都怪医生水平不高，怪医院设备落后。

其实，导致这种结果至少有五个重要原因。除了客观上的医疗水平之外，患者自身的原因也不可忽略，甚至“中国国情”也是重要因素。

原因一： 整体医疗水平落后

这是绝大多数人想到的第一个原因。虽然中国一线城市的三甲医院很多方面已经能和欧美接轨，甚至个别领域领先，但中国的问题是资源太不均衡，二、三、四线城市的医疗机构，无论硬件还是软件都和一线城市差距太大。这就是为什么无数人背井离乡蜂拥到一线城市治疗的原因。这样，又导致了一线医院人满为患，平均到每个人身上的资源太少，影响治疗效果。

原因二： 新药和新疗法滞后

绝大多数抗癌新药都始于欧美，中国制药业在大幅追赶，但仍然落后。由于监管等因素，欧美新药进入中国市场至少滞后几年。即使进入以后，由于医保等问题，很多患者依然用不起。因此，中国患者经常望药兴叹，被迫吃原料药，或者冒着假药的风险去印度、香港等地购买。最近的肺癌EGFR和ALK靶向药物，PD1和CTLA4免疫药物，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原因三： 筛查意识和科学知识欠缺

欧美癌症发病率高，但其中很多是由于筛查发现，早期患者比较多，因此生存率要高很多，乳腺癌、结直肠癌尤其明显，它们如果发现得早，治愈率都在95%以上!而在中国，绝大多数人没有定期体检、筛查意识，等真正出现症状的时候才去医院，结果发现就是晚期。

更有人无比迷信，甚至听到“癌症”两字都觉得晦气，避之不及。《癌症·真相》不知道因此少卖了多少本。可惜癌症不是靠迷信就能避免的，如果平时一点知识储备都没有，一旦被诊断出来，往往彻底蒙圈，走很多弯路，耽误治疗。

原因四： 患者依从性不好

中国很多患者非常矛盾，他们非常依赖医生，但又不完全相信医生。

一方面，他们有任何小事都想希望听医生建议，有人早中晚能挂3个号，跑3趟医院;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医生可能为了私利会过度治疗。因此，一旦治疗不是特别顺利，病情出现一点反复，就动摇信心。有的擅自在治疗过程中加入各种偏方;更有甚者，干脆放弃正规治疗，投入“民间神医”怀抱。

由于这些原因，中国很多患者其实并没有完成整个治疗流程，因此效果自然要打折扣。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样的摇摆态度，对医生和患者都会带来损失。

▲肝脏肿瘤切除术(图片来源：安徽省中医院)

说起偏方，虽然有些偏方可能对某些患者确实有帮助，但很多偏方会影响正规治疗效果，比如很多草药或者中成药，会抑制化疗或者靶向药物效果。所以偏方绝不能盲目乱试，必须先和主治医生商量。

由于患者依从性差，而影响治疗效果的例子很多，说个最常见的，就是手术后辅助化疗。

大量证据表明，一些癌症类型，比如3期结直肠癌，手术后使用化疗，能显著防止复发，提高生存率。但在中国，很多患者和家属非常惧怕化疗，说它会加快转移，弊大于利，因此选择放弃辅助化疗，导致复发率更高。

美国这方面要好很多。患者对医生专业性的信任，不仅减少医患矛盾，也让治疗完成度更高，整体效果更好。

可能有人会说中国不像美国，很多医生不靠谱，信不过。这种说法是错误的。

首先，害群之马一定是少数，很多人是由于媒体夸大报道，形成了偏见，绝大多数人遇到的医生是好的。他们或许因为每天太忙，不总是面带微笑，但内心是负责的，努力的;

其次，正因为有少数不靠谱的医生，才更说明患者自我学习靠谱知识的重要性。抱怨他人，抱怨政府，抱怨社会很容易，网上骂人也很有快感。但唯有做一个“行动派”，先想想自己哪里还能做得更好，积极寻求并且实施解决方案，才能真正掌握，甚至改变自己的命运。

原因五： 中美癌症类型不同

这点极为重要，但被绝大多数人忽略。

比如，美国男性患癌前5位是：前列腺癌、肺癌、结直肠癌、膀胱癌、黑色素瘤。

而中国男性患癌前5位是：肺癌、胃癌、肝癌、结直肠癌、食管癌。

可以看出，肺癌和结直肠癌是共同的，但剩下三个不同。

▲肝癌引发的死亡人数在总人口数中的比例，中国为23.71 万人，中国台湾为25.91 万人，美国为3.61 万人，加拿大为2.91 万人(图片来源：世界卫生组织官网)

胃癌、肝癌和食管癌，三种癌症在中国高发，但美国很少。这三种癌症也被称为“穷人癌”，因为它们在发展中国家，比如中国高发，而发达国家比较少。全世界50%以上的肝癌患者都在中国!

关键问题是，这三种“穷人癌”，碰巧也是所有癌症中平均存活率非常低的三种!即使在美国，2012年的5年存活率，胃癌是25%，食管癌10%，肝癌12%。

相反，美国男性高发的癌症，平均存活率高很多，同样是2012年，美国男性第一的前列腺癌5年存活率高达96.9%!膀胱癌68.8%，黑色素瘤59.9%。

事实上，美国男性排第一的前列腺癌，不仅5年存活率接近97%，患者平均寿命甚至超过社会平均值!这哪是大家想象中的癌症……

一来一去，中国和美国男性患者平均存活率就出现了显著差异。

不是因为中国医生不行。如果美国癌症类型和中国一模一样，平均生存率也会大幅下降的。

追问：为什么“穷人癌”死亡率高?

至少有两个主要原因。

一是因为癌症本身的特性，比如肿瘤生物学特性复杂，发现时晚期较多，很多对化疗不敏感，没有适合靶向药物的突变基因等等。

二是因为发达国家这方面研究不够。由于欧美“穷人癌”病人少，样品不容易收集，而且不容易赚钱，所以长期以来药厂兴趣有限，新药少。

这听起来很糟糕，但其实暗藏一个好消息：

既然欧美“穷人癌”少，说明它们不是随着年龄增长就一定会出现，而是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的!

总而言之，中国癌症死亡率比欧美高，有复杂的社会和科学因素，绝不是简单的“医生水平不行，新药太少”。我总结的五个原因很可能并不完全，但希望抛砖引玉。

无论患者、医生、科学家还是政府官员，如果都能做“乐观的行动派”，认识到局限，再优先从自己力所能及的方面努力，大家通力配合，我们才真正有希望在中国把癌症变成慢性病。■